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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扶拖拉机

时间:2015年11月10日 | 作者 : 冷娃 | 浏览: 5333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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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爷手中的长柄镢头就成了苗枪嗖一下飞出去,前坦克兵显然小看了他的农民父亲...

  老队长去公社开了一整天会,大清早四爸骑自行车送的。四爸担任生产队副队长,同时兼任老队长的专任司机,老队长不会骑自行车,老队长不在的时候,副队长四爸就是村里的大拿。四爸牛皮哄哄一整天,也只能牛皮到半下午,大约下午三四点钟四爸得骑上车子去公社接老队长。渭北高原的深沟大壑上坡下坡,四爸得出几身水。四娘笑话四爸既当骡子又当马,爬坡时就是一头犁地的牛。自行车不是老队长的,也不是副队长四爸的,是大队民兵连长的,用完了得擦洗干净,有借有还,再借不难,队长好借,一般人轻易张不开口。四爸准备收家伙回村骑车子使力气呀,没想到老队长提前回来了。

  老队长坐着手扶拖拉机回来的。先是打雷打炮似的吼叫声,眼睛尖的碎娃们看见老队长高粱穗一样的砖红色搅团脸在黄土梁上露一下就沉到深沟大壑里。这个叫郭家崖的村子背靠北山,南临台原和原下的渭河滩,一条大沟在台原上裂一道口子,就像北方连绵起伏的群山向古老的周原张开一张大嘴,山前的村庄就像那张大嘴里残缺不齐的豁豁牙,郭家崖就是其中一颗老牙。老队长挟带着一串响雷跟封神演义里的雷震子一样回来了,整条大沟都吼叫开了,就像千万只火铳在深沟里齐放。

  碎娃们眼睛尖,碎娃们告诉大人:队长爷开了一辆坦克。碎娃们在阿尔巴尼亚罗马尼亚电影里见过德国鬼子的坦克。碎娃们呼啦一下跟一群麻雀一样扑向崖畔。十几丈深的大沟,头晕目眩眼冒青烟,碎娃们还是看见了沟底嗵嗵嗵连吼带跳的队长爷,碎娃们就叫开了,“队长爷跳坦克上喽!队长爷炸坦克喽!”碎娃越叫越凶,大人们再也绷不住了,丢下锄头,老鸦一样呼啦啦啦扑到崖畔。老队长听见碎娃们的喊叫也看见了社员们惊呆的面孔,老队长摘下草帽朝大家挥啊挥,就像个大首长检阅部队。

  四爸在酒泉当过坦克兵,四爸告诉大家不是坦克,到底是个啥四爸也说不清,只告诉大家是机器。猫叫了个咪,等于没说。四爸威信大跌,四爸干咽唾沫谁也不理,也没人理他,大家都看沟底的老队长和老队长身底下怒吼的机器。副队长说是机器肯定是机器。大家还看见老队长裤裆底下开机器的人,那个人很吃力地攥着机器的两只胳膊使劲地往下压,机器跟野马一样乱踢腾,烟囱就像高射炮嗵嗵嗵嗵喷黑烟,高射炮也只能嗵嗵十几下,还都是电影镜头。社员们碎娃们最终联想到的厉害家伙就算火铳了,装上火药,点上捻子,捂上耳朵,闭上眼睛,轰一声炸雷开花。

  正月十五耍社火,几十个精壮小伙一人一杆火铳,就像一支炮队,嗵嗵嗵乱响一气,每支火铳一次只能响一下,老队长裤裆底下的洋机器伸出炮筒一样的黑烟囱响了一路,就像在黄土高原上轰开一条沟,这么一路威风凛凛地轰过来了。社员们原地不动,碎娃们顺着崖畔往前赶,老队长估计得一个多小时才能从沟里爬出来,拿腿走得六七个小时。四爸招呼大家干活干活,大家回到田间,操起锄头,给玉米苗加塄打埂,大家都没心思干活了,离收工还有一个小时,大家乱嚷嚷,四爸顺应民意提前收工,四爸比社员更好奇。四爸开过坦克嘛。

  老队长和机器早已被村里人围在村口的打麦场上,都是些老汉老婆碎娃,收工回来的青壮年们也都围上去看洋机器。老队长跟开机器的人抽着“羊群”烟说着话,同时告诉大家这是手扶拖拉机。开手扶拖拉机的汉子跟四爸是战友,两个战友见面就不像一般农民,还互相握一下手,还给副队长四爸指点了几下。副队长四爸就捡起一根牛拐一样的铁家伙跟驴锤子一样塞到机器的红屁眼里,手上吐一口唾沫搓几下,展展身子,女社员们都惊乍乍地看着四娘。

  我们那地方把四叔叫四爸,把四婶叫四娘。四娘脸不红心不跳一心一意看着丈夫摆弄洋机器。四爸攥住铁牛拐摇了几下,机器就嗵嗵嗵叫起来。四爸把铁牛拐拔出来告诉大家这不是牛拐这是摇把,搅发动机的,社员们大笑:搅你老婆的。四爸不理这个茬,四爸跨上去双手攥住机器的胳膊。大家都看见车辕一样的铁胳膊底下两条细铁丝一头连着发动机,一头连着铁胳膊的把手,四爸把其中一根铁丝捣弄了一下,机器就跑起来了。

  刚开始四爸还有点慌乱,短短几秒钟就完全控制住了机器,机器乖得像驯好的牛和马,由着四爸吆着跑,越跑越欢,车厢里挤满了碎娃。电影里才有的景象出现在身边,大人碎娃都两眼放光大气不敢出,惊乍乍地看啊看,既不像汽车也不像拖拉机,宣传画和电影都没见过这种洋机器,四爸这狗日的上去就能开。四娘自豪地说了一句:“我娃他爸在部队上开过坦克。”不服气的社员马上反驳:“驴是驴马是马,坦克是打仗的,拖拉机是干活的。”开手扶拖拉机的汉子支持了四娘,“坦克和拖拉机都是柴油发动机,坦克就是拖拉机厂造哈(下)的。”

  说话间,狗日的四爸开着手扶拖拉机回到打麦场,车厢里的碎娃们兴奋得嗷嗷叫,没坐上的碎娃围上去往上挤,大人们拉都拉不开。四爸昂昂气壮从拖拉机上下来,扫了大家一眼,嘴角挂着一丝笑,几小时前在崖畔上丢掉的威信全都找回来了,而且翻倍地上涨,大家伙儿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嘛,连老队长都笑眯眯地夸了一句,“狗日的老四,是骡子是马上去就能骑。”大家伙就拿四娘出气:“老四又娶了一房媳妇。”四娘不生气,这种气就该大家伙出。

  老队长咳嗽两声,大人娃娃都静下来,老队长只说了一句话:“这是人家刘家庄的,两个月前置办哈(下)的。”刘家庄的手扶拖拉机手牛皮哄哄地接上话茬,“县上分指标哩,我队上争到了指标。”化肥农药都有指标嘛,吃喝拉撒都有粮票油票肉票豆腐票鸡蛋票布票,这么大个机器没票还成?指标就是票,凭票供应。碎娃们反应过来了,一个劲地叫队长爷队长爷。潜台词就是队长爷赶紧争指标去嘛,你咋就争不来指标嘛。老队长吸着烟摸着一个碎娃圆溜溜的头神情凝重。

  副队长四爸就吆喝开了:“老队长还没吃饭哩,客人还没吃饭哩,吃饭吃饭。”老队长就陪着客人听副队长的招呼往村里走,四娘一溜风一样赶到前边。谁家招待客人,谁家的女主人就可以到生产队菜地去摘满满一篮子蔬菜,生产队还要记工分。平时都在老队长家,客人是四爸的战友,就在四爸家待客。老队长还吩咐叫上会计,边吃饭边商量队上的大事情。刘家庄都有手扶拖拉机了嘛,郭家崖肯定坐不住啦。另一些人就说:“刘家庄离县城近有副业,咱郭家崖要啥没啥。”

  后来的一个月里老队长三天两头跑大队跑公社,有时四爸去接,有时老队长一步一步走回来。郭家崖的大人和碎娃从各个角落盯着老队长那张脸。不知啥时候大家开始把那张脸叫搅团脸,比城墙厚比祖祖辈辈刨食的黄土高原的黄土还要厚的一张老脸,年轻时就长那么一张老汉脸,四五十岁还是那么深沉没有一丝笑容的脸,大概是七八年前当上队长时村里人才发现这张脸从来没笑过,还威严得不得了,话少而精悍,不怒自威,咳嗽一声不由得让人哆嗦一下,娃娃会被吓哭,大家不再用城墙用黄土高原来描话这张脸,大家不约而同想到了搅团,玉米面或高粱面做成的比浆糊还要稠厚的一种吃食,用来描话老队长的脸太恰当不过了。

  这个绰号不胫而走,大家兴奋得不得了,吃搅团也觉着香甜无比,那些天家家户户顿顿打搅团。搅团脸队长知道这个绰号时手里正端着一碗金黄金黄的玉米面搅团,浇一层红辣子水水,老队长破天荒地笑了一下,差点喷出嘴里的一小块舌头一样热呼呼的搅团。老队长儿女们不高兴,要查个水落石出,老队长往地上一蹲:“这是表扬我哩不是下传我,搅团咋啦,搅团是粮食做哈(下)的不是屙哈(下)的。”凭心而论,老队长处事公道,当队长七八年稳稳当当的,不像前几任队长,最多当三四年。老队长最辛苦的一次是满身尘土一步一步走回郭家崖。眼尖的人都看出来老队长没绾眉疙瘩,脸上展畅着哩,可还是看不透那张粘糊糊的搅团脸上的具体神情,太模糊了,面对一团浆糊你还能看出个啥?

  情况还是有了些变化。副队长四爸叫上会计到生产队的饲养室,老队长也进去了。全体社员开会才去饲养室,大家等着副队长四爸出来敲钟招呼大家。不到一刻钟工夫,副队长四爸出来了,会计出来了,老队长没出来,饲养员老汉也没出来。第二天晚上队里放了一场朝鲜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邻村放过,大家还是喜欢看,那年月,什么电影都百看不厌,在家门口看更有味道。还特意给老人留出中间的好位置,昨天就有学生娃到老年人那里去学雷锋,打扫卫生拆洗被褥,老人们高兴得晕头转向。

  第三天,大队的赤脚医生来给老年人们量血压听心脏跳动,相邻大队的几个白大褂医生前来帮忙,全村的老汉老婆黑压压集中在一个大院子里,老汉们抽旱烟喝酽茶,茯砖熬的酽茶跟中药一样,老婆婆们坐在蒲团上拉闲话,赤脚医生叫谁谁进去。老人们就是不明白这些漂亮精干的医生穿戴都很齐整为啥叫精脚医生?赤脚就是精脚嘛。检查过的老人还不能离开,要等着拿单子单子迟迟不出来,就慢慢等。家里再忙也不该叫老人忙,忙一辈子啦就不该松泛一会会?老人们互相安慰。天擦黑青壮年社员收工老人们才散伙。

  我们那地方把吃晚饭叫喝汤,喝了汤就睡觉。还是有几个老年人喝了汤,含着旱烟锅,到饲养室去待上一会儿。这是老年人的习惯。老年人最操心的莫过于孙子和牲口。牲口是公家的,可当初都是从一家一户牵到生产队饲养室的,下地干活的时候又跟人搭伴出力,老人们视牲口为命根子。

  也该三爷出场了。三爷是副队长四爸的父亲,爷爷辈排行老三就叫三爷,父亲辈排行老四就叫四爸。四爸有个哥,四爸复员回乡娶亲,兄弟分家单过,三爷就由小儿子四爸养老送终。三爷喝汤时没见四爸,三爷也不打问,四爸是副队长,操心队上的事情,两个孙子围着三爷,三爷很知足,三爷喝了一碗糊汤,揣了揣两个乖孙子的后脑勺,噙上烟锅出去溜达。太阳刚落山,天光稍暗还没黑下来,三爷三两步就溜到饲养室。饲养室照例冲出一股又一股浓烈的牛马粪味,老年人喜欢这种呛人的味道,跟他们抽的旱烟喝的酽茶没啥区别。

  三爷还是一惊,三爷没闻到醇厚绵软的草料味道。三爷就加快步伐,不像个老汉,小伙子一样窜了进去。偌大个饲养室只有可怜巴巴五六头牲口在吃草,占据两排石槽的一个小角落,几十头牲口眨眼不见啦!不见啦!三爷肯定大叫了一声,房梁上的尘土就刷刷落下来,随后进来的一群老汉都发出怪拉拉的吼叫声。饲养员跟狗一样蜷缩在炕眼跟前,在众老汉的追问下只吐露一个消息:队上把牲口都卖啦,剩下这几头牲口还是他拼上命保下来的。

  老汉们就吼叫着冲出村子,翻沟越梁去找他们的伙伴。疯老汉们其实一点也不疯,他们抄最近的路到达离村子最远的那条沟,沟不深,收麦后没种秋,是村子的几块休耕地之一,村里的每块地他们都很熟悉,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就变得异常灵敏,真是找对了地方。白天,几十头牲口就是在这块浅沟的休耕地被处理成一堆堆鲜肉卖给县食品厂的。为了卖个好价钱,副队长四爸带一伙青壮年亲自动手,肉是肉的钱,牛皮是牛皮的钱,更重要的是几十头黄牛总会碰到十分珍贵的牛黄,牛黄可是大价钱,活牛卖给食品厂,等于把牛黄白送人家嘛,自己动手还真碰到了五个牛黄,就少杀几头牲口。

  饲养员拼着命护牲口哩,谁也不想多杀一头牲口,就留下了五六头最好的牲口。饲养员赶上这些幸存者回到村里,大气都不敢出,也不敢回家吃饭,就守着这些受了惊吓的幸存者。老汉们赶到那条刚刚屠宰过牲口的休耕地,哭天抢地,可人们听到的全都是牛的吼叫声,哞哞……老牛腔传得很远。老队长躲开了。四爸叫上人,提上马灯,点上火,护着这些老汉,可谁也不敢靠近这些老汉。不知谁说了一句:咱们等着挨木锉吧。有火烤着大家还是打起冷颤。

  老汉们吼叫到天亮就吼不出声了,人全都软了,大家伙背的背抬的抬把老汉们弄回家。几个见识过老汉吼叫的人后来听到女人们的哭声简直就是人间仙乐,包括他们打自己的女人,包括女人们在葬礼上的哭爹喊娘,男人的哭声尤其是老汉们的哭太恐怖了,纯一色的牛叫唤嘛。护送老汉们回家的青壮年个个毛发竖立,面目乌青跟鬼捏了一样。老汉们的疯劲还没完呢,老汉们身子挨上热炕,就豹子一样从炕上一跃而起,追打这些屠宰过牲口们的大瞎松。钢锉锉铁,木锉锉人,我们那地方把受煎熬叫挨木挫。长辈教训你你得硬挨。

  三爷抡起挖玉米高粱的拌镢砸在四爸的小腿上,我们当地人叫腿猪娃,男人腿上最结实的地方,三爷很会挑地方,四爸也做了充分准备,四爸运了气,整个人就像打足了气的轮胎,皮实得很,三爷抡圆了的拌镢砸下去时,四爸嘿一声鼓足了劲,拌镢就反弹起来脱离了三爷的手飞出去了,三爷又奔向墙角的长柄镢头。农民家院子里的每一件农具就立马能变成冷兵器,农民天生会使用冷兵器,耕战就是这个道理。七十岁的三爷长柄镢头在手,斗志昂扬,四爸不敢懈怠,爸打娃本来就是个吓唬劲,三爷那一天可是下了死劲,那是打老虎豹子打敌人的力气,再挨一下非骨折不可,四爸就像小时候做了错事挨大人打时一样咧嘴大笑转身就跑,三爷也变年轻了,三爷又不是没追打过这个瞎松。

  三爷手中的长柄镢头就成了苗枪嗖一下飞出去,前坦克兵显然小看了他的农民父亲,前坦克兵后脑勺长着眼睛听见掷抛过来的投枪就身子一侧,那投枪扎不到他身上却准确无误地扎进他双腿间的空地上,前坦克兵双腿一磕绊趴地上了,半天爬不起来,三爷可以从容地收拾儿子了。三爷四下抓东西。躲在屋里观看父子龙虎斗的四娘兴奋得像下蛋的母鸡,往老公公跟前丢了一根皮带,就是四爸从部队带回来的带铜扣的军用皮带。三爷抡起皮带一顿暴打,四爸身上落了无数个铜扣血印。刚结婚不久,四爸听信谗言,就用这根皮带教训四娘,四娘的屁股上至今还留着那刺骨的疼痛。四爸总算逃脱了。给四爸伤口上抹红贡时四娘怪声怪气地嘀咕:“用皮带抽嘛,铜扣跟榔头一样,那是砸核桃的不是打人的。”四爸都没反应过来光知道唉哟唉哟干叫唤。

  三爷是老汉们中最伤心的一个,三爷在离村子最远的深沟里吼了好几天老杨业的《舍子》:“儿啊上马莫要忙……马蹄簌簌尘土扬……老牛力尽刀尖死,蚕丝吐尽在滚锅里亡。”渭北塬上的深沟大壑里全是三爷悲痛欲绝的吼叫声,深沟大壑边上的黄土塬全都活了,全都成了一头头老黄牛,金光闪闪拉车犁地比谁都欢……三爷的吼叫声越来越低,黄土塬上忙忙碌碌的老黄牛们也都累了,趴下不动弹了,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三爷就回来了。

  四娘都不敢靠近三爷,两个乖孙子一个抱老汉的腿一个抱老汉的头,还一个劲地捋老汉的山羊胡子,还给老汉烟锅里压上旱烟点上咂两口,呛得大声咳嗽,赶紧把烟锅塞进三爷嘴里,三爷有了呼吸,吐出来的全是呛人的青烟。四娘端一大老碗酸拌汤从门口递进去,孙子接住送到三爷嘴边,拌汤的酸辣味忍汗菜蓿儿苔这些野菜的清香味跟烟雾一样从黑老碗里团团升起一层一层覆在三爷的脸上,三爷的七窍就开了,三爷就吸溜了一小口,就再也收不住了,转着圈吸溜,大老碗很快就空了,三爷长长出一口气,抹一下嘴,嘴巴上的饭渣和红辣子沾在手上,又搽在两个乖孙子的光头上抹了抹。

  三爷又吸溜了一大碗酸拌汤,嘴巴上的饭渣和红辣子再次被抹在孙子的光头上。两大碗热腾腾的酸拌汤让三爷流出了泪也淌下了鼻涕,三爷脑子清着哩,三爷把鼻涕眼泪抹在鞋帮上,把两个乖孙子往怀里一搂可怜兮兮地说:“狗娃,爷的乖狗娃,爷恓惶得很,爷的牛殁啦,你婆殁了爷都没有这么恓惶,爷的牛哇。”三爷跟碎娃一样嘴都哭歪啦,两个乖孙子不停地给三爷捶背搓胸口,三爷缓过来了,就告诉孙子:“你爸是个大瞎松,你爸杀了爷的牛。”外边就嗵嗵嗵打雷一样响起手扶拖拉机的声音,两个孙子跳起来:“铁牛回来啦,铁牛回来啦。”

  碎娃们奔到街上,奔到村口,奔到那条又长又深的大沟崖畔上。副队长四爸开着新崭崭的手扶拖拉机回来了,车厢里坐着同村两个小伙子,车厢里装着化肥。往年车把式吆上大车跑三四回才能拉完,手扶拖拉机一趟就拉回来了。

  老队长开始露面了,挨老汉们的骂是免不了的,老队长一律面带微笑,骂不还口,连掏出纸烟递上去点火,大半老汉被一根纸烟堵上了嘴,一小部分倔老汉不接茬,还要日撅老队长一顿:“你这张搅团脸笑啥笑?能笑出浆水鱼鱼吗?”秋收大忙开始了,郭家崖的地大半在坡上梁上,手扶拖拉机跑上跑下,出尽了牛马力。老汉们就说几十头牲口换下的,该它出力。

  四爸充当了师傅的角色,十几个青壮年学会了开手扶拖拉机,在村庄周围还凑合,跑远路就出了事故,拐弯时把开手扶的小伙子甩出十几丈,断了两条肋骨。一个月后又一个小伙子摔断了腿。老汉们就说这是报应,拿牲口的命换机器不贴上几个人还行?四爸这狗日的能降得住手扶拖拉机。知情人告诉大家,赶牲口宰牲口四爸都是一马当先,副队长不当先谁当先,大家都盼着四爸出事,三爷甚至当着大家面日撅儿子:“咋不把你这驴日哈(下)的炮杆(腿)颠断上一根,你先人我就酥心啦。”稠人广众面前副队长毫不示弱,“老牛破车还想过好日子?要过好日子就得机械化,手扶拖拉机算个啥?将来还要用联合收割机割麦哩。”

  谁也没想到三爷会来这一手,三爷把吸到肚子里的呛人的旱烟跟喷雾器一样全喷到儿子脸上,然后原地一跳跟碎娃一样噘着嘴摹拟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喷黑烟,大家乐开了花,三爷还不忘来一句:“你那手扶拖拉机放的都是老虎屁。”手扶拖拉机到了街上确实很恐怖,黑烟跑炮弹一样连喷带射,让人喘不过气来。副队长四爸被人们的笑声弄得很尴尬,四爸小声嘀咕了一句“座山雕”。样板戏里的匪首座山雕就叫三爷,四爸的父亲我们郭家崖的三爷也是光头山羊胡子,看了样板戏大人碎娃叫三爷就叫得更响了,还嚷嚷着要给三爷拜寿。

  村里的急诊病人往医院送时,手扶拖拉机就比架子车马车快得多,但也惹乱子,以往送急诊病人架子车马车直进医院大门直奔急诊室。手扶拖拉机破门而入,门房拦都拦不住,把全医院都惊动了,医生告诉郭家崖村民:“不要说送病人,住院的心脏病人高血压病人也会吓个半死。”病人收下了,手扶拖拉机倒退着退到了街上重新点火启动。一接一送,痊愈的老汉给大家描话自己的感受:“就像坐舢(船),忽儿上到山顶忽儿跌到沟底,还不停地突突突,就像往肚子里打气。”

  最热闹的时候是嫁女娶媳妇,满满一车人,大人身上加个碎人,四爸驾车,大家都相信四爸,四爸没出过事。最明显的变化是当年家家户户多分了几十斤粗粮,几十头牲口省下来的。手扶拖拉机不吃粮,草也不吃。开会时老队长专门强调了这一点。有人嘀咕:“吃油哩。”四爸马上声明:“机器用的是柴油不是人吃的食用油。”老队长大手一挥说:“啥都不吃还能干活的东西地球上没有。”老队长的手往饲养室屋顶一指:“宇宙里都没有。”老队长在三干会刚学来的新名词,大家都不知道宇宙是个啥?估计老队长自己也不知道。复员军人副队长四爸说:“就是天底下。”跟天沾边的东西大家都明白。

  三爷就开始正眼瞧手扶拖拉机了。手扶拖拉就停在三爷家的大院子里。配套的车厢与铁犁放在生产队的库房里。每天收工后,四爸先不吃饭,先要收拾机器,擦得一尘不染通体透亮,才洗手喝水吃饭。狗日的比侍候自己的婆娘还精心。三爷就想起自己侍候牲口的光景。三爷还假装闲逛,老远观察被孙子称做铁牛的手扶拖拉机咋犁地的?硬茬地几匹高角大牲口都很吃力,狗日的手扶拖拉机拖着比老式铁铧更大更锋利的大铧犁深深扎进地里,利刃一般一层层揭地皮哩,翻肠子哩,哗哗地翻卷着,大地亮出了它们肥嘟嘟的肚皮。几个小伙子轮着开机器。顶多就吼叫几声。顶多就加些水,加些油。不管是机器还是人,水和油很重要。三爷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三爷就回去了。

  三爷还到饲养室相邻的库房大院看了看手扶拖拉机的铁皮车厢,三爷还踢了两脚,铁皮车厢和铧犁不值钱,丢院子里也不怕贼偷。机器和柴油肯定是最值钱的东西,尤其是柴油,给机器那么大的力量!姜子牙再世,封神榜上的神仙也没有这么大的神力!三爷这么想的时候三爷已经蹲在柴油桶跟前了。四爸每次收工把机器停在院子里,刮风下雨还要苫上塑料布,油桶就拎到厨房,还叮咛四娘不要动,这是机器吃的不是人吃的。几十头牲口加上五个珍贵的牛黄换下这么一个东西!

  三爷眼前晃动着一大群金光闪闪的黄牛,哞哞叫着,又是犁地又是拉车,三爷就倒了半碗柴油,味道有些呛人,闻一会儿就不呛了,颜色跟菜籽油一模一样嘛,狗日的老四从不占公家便宜,又是党员又是副队长,那么多的牛就让你白宰呀。工夫不大,三爷就用柴油炸了一大堆油棒。我们那地方把油条叫油棒,比油条大,介于油条与麻花之间,两头还要拧一下。凭心而论,三爷手艺不错。老伴去世时三爷五十不到,既当爹又当娘,锅灶上的功夫相当不错。给娃娶了媳妇三爷就开始享福。手艺生疏了。三爷谦虚地笑了笑。

  两个孙子放学回来,三爷给他们一人一根黄灿灿的油棒,打发他们去招呼村里的老汉们来咱家过年。老汉们很快挤满了院子。大家拿着黄灿灿的油棒端着热茶。三爷肯定有要紧话对大家伙说,没要紧话就不会炸这么多油棒,还拿出副队长攒下的待贵客的好茶叶招待大家。老汉们想的很实在。三爷的话更实在,“机器吃了咱的牛,咱也美美地吃它一顿。”老汉们就吃开了。副队长老四带头弄下的事情嘛不吃他吃谁?三爷给娃赎罪呢。这么一想大家吃得更踏实了。

  四爸和四娘收工回来院子里已经空了,四娘进厨房就嚷嚷:“爸给咱做了饭,咱吃现成的。”四爸两口子也吃倒了。后半夜,村里热闹起来,吃了油棒的人全都哇哇大吐。

      红柯: 又名杨宏科,1962年生于陕西关中农村。曾漫游天山十年,现执教于陕西师范大学。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长篇小说奖等。在本版刊发的小说《额尔齐斯河波浪》获第二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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